重阳写给母亲天晴了,心就空旷起来城市的声响从四周围拢过来又向四周散去有寂静,礁石般固执期待隐约的鸟声一场小雨,就让人间沦陷无法逃避的秋意从心里到身外,一层层解开温暖的绷带要翻出遗忘的寒冷遥远的村庄,在大地的余烬里闪烁,母亲艰难地弯下腰,拨亮火盆火光打在脸上,我看见黑夜一点点占据她虚胖的身体每个孩子都将飞走,像种子像流星,冲向各自的宿命每个母亲,都寸步不离为我们的回忆准备足够的温暖生日一寂静的院落敞开,“姆妈,我回来了”。母亲从后院的果园里走出来,手上抓着一把青草。“路上累不累呀,我去给你做饭。”母亲还是那样拙于言辞,我已经两年没回来了,母亲的话并未因为两年的积累而多起来。母亲走进厨房,锅碗瓢盘的声音。走进果园,三月,李花开过,桃花正开,嫩叶吹着口哨在树枝上炫耀。柑桔的叶子是暗绿的,仿佛春日的雨水和冬日的风雪一样,消磨着它们明亮的眼神。母亲喜欢坐在一边看着我吃饭,我吃得越香她就越高兴。好久没有细看母亲了,只有至亲的人才会疏忽时光涂改的细节。我一点也没觉得母亲变老,她笑盈盈的样子依然是我小时候看到的。只是她的动作明显变得迟缓,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压在她身上,压在她手臂上。她把我吃剩的饭菜装进盆里,拿给鸡吃。她养了二十多只鸡,说要每天杀一只给我吃。她转回来,问我有没有看到她刚才拿在手里的钥匙——那串钥匙一直放在桌上,母亲记性差起来了。明亮的空气的镜子被细小的刻痕揉成一重朦胧的雾。我静静坐在母亲身边。母亲戴着老花眼镜看《家庭医生报》,她还是像以往一样,不时抬头告诉我她刚刚看到的:有胆结石不要吃豆腐;感冒发烧不要喝牛奶。窗外是低矮的柑桔树,它们几乎不落叶,把季节里的所有风雨都吸收,一点点研磨,变成柑桔中的甜甜酸酸。想起母亲年轻时,天没亮就起床磨豆子做豆腐的情景。她用两只手才能转动那只大石磨,灯光摇曳,浓浓的夜色慢慢滴落乳白的液体。天亮了,我看到母亲又消瘦了一点。时光的石磨转动着,日日夜夜,母亲或者看报,或者寻找一串钥匙,或者想着远方的儿子。屋子和屋后的果树们留在她身边,帮她照看风留下的院落。她们知道某个季节,风会返回这里。寂静的院落敞开,光和影凝成树叶,挂回树上。二暮色落下,我们围着圆桌吃饭,这是一家人最亲密的时刻。桌子、凳子有十多年没换了,碗筷是旧的夹杂着新的,菜还是以前常吃的那几种,味道也是差不多。母亲高兴起来,又会讲起那些通灵的故事。那些故事那么神奇,仿佛一个个童话。母亲又讲起她小时候玩过的游戏:请桌子仙和请扁担仙。请桌子仙很简单,在屋子当中放一张八仙桌,桌上放一碗水,在碗上再倒扣一张八仙桌。大家手牵手,围着桌子一起吟唱:“桌子圆,桌子方,桌子漂在水面上,没风没浪旋旋转。”碗上倒扣的八仙桌会缓缓转动起来。请扁担仙有点危险,就是一个人拿着扁担,闭眼闭在桌子上,大家手牵手,围着桌子一起吟唱:“扁担长,扁担短,扁担两头两个人,扛着扁担到处走”。念着念着,桌上躺的人就会站起来,这时大家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。有一次,人们叫他捉泥鳅,他就用手在青砖铺的地上抓泥鳅,把手指都抓破了,一手的血。这些故事母亲已讲了很多遍,每次我都听得津津有味。我仿佛能听见那齐声的吟唱,人们的声音融合在一起,一遍遍在重复中调整自己,遗忘自己,像风吹过树林,像夏夜的虫鸣。这声音会穿透我们看见的事物,让隐藏在灯光背后的神灵听到,他们转动桌子,挥动扁担,像摆弄木偶般摆弄着我们。等我长到二十多岁时,母亲才告诉我出生那年发生的事。我出生在子夜时分,祖母本来一直守在母亲身边,在我出生前,她感到非常困,就到隔壁躺下,想歇一会儿,不知不沉就睡着了,还做了个梦。梦见天降花雨,观音提着花蓝经过,花蓝里躺着一个哇哇哭的孩子。祖母上前抢夺,紧抓花篮不肯放手,醒来时,她全身是汗,这时,我刚好生下来了。按乡下的说法,这是不详的兆头,如果观音提着篮子走了,这个小孩就要夭折。也许是这个原因,全家从小就特别宠爱我。出生第三天,母亲一个人带着我睡,晚上口渴,平时,她都是直接端起放在桌上的碗喝水,可是那天,她点起了煤油灯,看到碗里是半碗血。天亮时,她发现纱布蚊帐的帐顶上都有大块的血迹。按乡下的说法,这意味着小孩会幼年丧母。在我看来,这只是一些巧合,但阴影已经投在母亲心上,那些暗示让她心神不宁。我出生后不久,母亲得了很严重的肾病,全身浮肿,每天都要煎各种草药吃,医院治疗,只是找乡下郎中,抓些偏方吃。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场景就是母亲躺在床上,父亲去叫医生了,我站在床前,端水给母亲喝,煤油灯的火焰一跳一跳,母亲摸着我的脑袋,流着泪,“我真怕带不大你呀。”母亲吃过后娘的苦,所以她怕我们也吃后娘的苦。有一次,母亲打青霉素过敏,晕倒在村小教室里,当时只有我和大哥在她身边,当时九岁的大哥跑去田里叫父亲。我守在母亲身边,很害怕,只知道流眼泪,那是个晴朗的下午,我却觉得天已经黑了,一个荒凉的夜。我的心在呼喊,却没有谁听见,没有谁回答。三我们躲过了那些恶兆,现在依然活着。那年我生病时,祖母到处为我算命求签,求神拜佛。但最后解决问题的不是神灵,而是医生。我想也许有神灵,但它们离我们太远,我们太微小了,它们什么也不知道。每当痛得受不了时,我就会叫出声来,那时神灵不知在哪里,只有坐在床边的母亲听到我,流着泪鼓励我,“英仔,不要怕,要撑住。”九九年的一场大雪,果园里的柑桔树几乎都冻死了,第二年它们都抽出了新枝条。我从山上拔来的忍冬藤,现在长满了葡萄架。我捡来的那棵板栗树,现在有两层楼高了,每年都会结好几斤板栗。大姐结婚了,女儿十四岁了,大哥结婚了,儿子十一岁了,二哥结婚了,女儿两岁了。这都是在这个院落里发生的事情,像树上的叶子,随意地生长,不在乎有没有神灵看着。自从那年冬天,母亲冠心病突发,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,母亲的性格变得开朗多了。母亲常跟我们说,小时候没吃的,大一点亲娘去世,成家后拉扯四个孩子,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,现在老了,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舒服。每天早上她都要和几个病友结伴,到门前的枧南山上散步;上午给果园除草,施肥,浇水;下午看看报纸,做些针线活——缝补衣服或给小孩子做衣服。我们几兄弟读初中之前都是穿她做的衣服,背她做的书包。母亲的针线活做得不算好,针脚像她匆忙的步伐一样延伸。只要针脚不停下,一件衣服就会像模像样地出现在我们身上。
以前那个小孩,现在已长成大人,在这些年中他到很多地方,经历了很多事情,然后平安归来,回到母亲身边。母亲摇着摇篮,给两岁的小侄女唱儿歌: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到这里,要问燕子为啥来,这里的春天最美丽。母亲轻轻地唱,一遍遍地唱,直到我听见园子里明亮的桃花和被稻草人惊飞的一群麻雀,听见洗衣的水声屋檐下燕子的低语。很久以前,还是孩子的母亲就和她的伙伴们一起这样唱,唱着唱着,她们的声音终于被神灵听到,让她们在瞬间老去,她们的子孙们凭空出现在她们面前。
(年8月27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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