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EFTTOWN
在离乡
夏家湾的故事
“
村里的黑炭说,活着的都不多余。夏家湾的生活履历告诉我,一草一木枯败会让一片山野慢慢荒芜。一场场大雨会淋湿我,淋醒我,长长的葛条会缠住我,阻挡我继续朝远方奔去,我回过头,踏上回家的路。
一路上,那片被我睡过和割过草的草坡,新发的草芽望着我,飘过草坡的白云望着我,从早到晚的太阳望着我,当草被割去,草根还认识我,当白云游走,蓝天还认识我,当太阳落山,开在峁梁的向日葵还认识我。即使赶上下雨和下雪的时候,无垠的旷野和草地还呼喊我,山上的草房子和小崖窟还收留我。打到山野放牧的牛羊,四处游荡的野兔野鸡和野鹿,从不畏惧地围着我,跟随我,它们把我看作给它草吃的亲人,它们认我为兄弟,并相信我。
当我从四处的奔波里归来时,发现泥土塑造的我带着村庄不可更改的性格和形态,我对人生的规划和期望越来越淡漠,对生活的追求越来越顺其自然,我时常学着山坡上一根葛条的样子生长,不择水土,扎根荒野,能长多长长多长。
我一直信以为勤劳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生存,只有汗水才堪称劳动,只有躬耕才配求收获。
我从山涧连根带土挖回来一株葛条,把它请进我在城里的家中,栽在阳台花盆里,我感激它在斗室里很快便景气地成活,给我足够的面子。它像在旷野里一样生机勃发的叶芽,纷繁地呈现出旺盛和茁壮,这是对我这个守望泥土的人最大的认同和慰藉。在没有阳光和雨水的沐浴里,在毫无着落和根基的乡愁里,山野中采来的葛条深深地领会我的意图,在逼仄的空间和幽闭的气息中,这株葛草竟漫不经心地生长,它与我性情相投,也许是喜欢我的淡然无趣,也许是苟同我的耕云种月,也许是暗合我内心的致虚守静。望着一条葛藤柔韧的花蔓,这似乎比任何的功成名就更让人看着满足惬意和身心愉悦。
云压得越低的时候,雨就快来了。天黑得越来越晚的时候,葛条就不停地疯长。每每在我面对室内的这盆葛草写字的时候,我总能感到夏家湾的葛丛从我身边,向四下里生长和蔓延,它蜗牛一样攀爬的叶须一夜间就上了树,过了坎,爬上悬崖,它浓密的叶子铺盖过满坡的小草,所有的花草、石头、土坎都给它让路,它无所顾忌地生发,从葛根找到葛尖,可能要走几十步的路,太阳照进来雨水下进来的时候,一坡漫无边际的墨绿,在与花草杂树的缠绕中,谁的脚步都休想过去。
我一直视以为世界上最多余的人,是守株待兔的不劳而获者,和不经思索的坐享其成者。这正是夏家湾收割麦子的季节,我爬上山顶,寺庙关门,金黄色的旗子被风吹烂,脚底下的山川可以看见的金黄色麦田像一片片补疤,没有几百亩麦子可待收割,要遇上碾场的情景几乎没有可能,放在角落的碌碡早成了遗弃在场院的文物,拖拉机碾场也已退出了乡村舞台,挥舞镰刀的割麦场景一去不复,赶牛碾麦和扬场晒粮的场院都废弃了,我能看见的麦地和麦草稀罕有限,农民不烧柴禾了,再壮实的秸杆也没人拉扯了,火苗熊熊燃烧,草秸化身还田。
我注定从此坐拥远方,坚硬的现实尽管是会魔法的变形师,改造着我不愿变迁的乡村世界,但我还要执着地向往。这片不种庄稼的土地,如今怎么都比过去美好。美好于它的富庶。
而一个人渐渐怀旧释放出的信号是,他正在迅疾地苍老。我还想守着几分地,在夏天收麦,秋天收玉米,还想坐在树梢上,往一个瓶子里抓虫子,往卷起的衣兜里摘杏,我还想把一沟的水聚起来,做一个能够打转的水磨叶轮,造一个可以打江水的小潭。村长还守在村头,正与乡亲们谈判建设广场的事,他苦口婆心地动员,希望这一次建设能为村庄留下历史,能让子子孙孙记住这座村庄曾经辉煌一时的绳麻纺织、豆腐作坊,记住曾经唱红乡里乡外的社火船曲和滚灯小曲。
站在本身起于厚土之上的屋顶,我看见在对面山沟的院子和田野里,不怎么说得上我和孩子名字的乡邻们,依旧重复着我十多年前努力挥洒汗水的事情。
我始终没有实现完全脱离村庄的愿望,走出去又跑回来的人都对我说:这片土地从没有饿过我,也没有辜负我。这让我即使在很远的他乡,也一直坚持对那片心田不离不弃的耕种,风无心,但收获了春风吹又生,自然并不神秘,但孕育着万物的枯荣消长,夏家湾又穷又小,但把每个人从小养活到老。
亲人们年迈了,不能下地耕作了,反而衰老得更快。在虚妄的舍离中,那些乡村的规程束缚我,劝戒我,警示我,让我看着先辈走过的路,细数着受之父母的全身块骨头和块肌肉,在我们成年后的漂泊与游荡里,我们没有留其中一块,去关照父母和让他们想看见时就看见。我们在小时候对父母许过的愿望,在走向社会后濒临枯竭,儿时承诺的孝顺在另一方世界和天空下,因为自私丧失殆尽。
父亲还在努力营造自己在村庄最庄严、最要紧的基业,我不断地从迷惘的前程中觉醒,不断地引导年迈的父亲敞开一辈子含着黄连的心,轻松地迎接晚年,在迎面相继的日子里,保持一种对劳动成果的拥有和享受,安心地逃避开将近一世的来自生活与命运的击打与折磨。我多想保持一种对生命和泥土的热度,把过去没有做好的事现在用心全部弥补,潜伏在村庄,静静地守着原乡。但这已绝无可能。风筝断线的时候,风不告诉你去哪片天空。
下村人的铁货铺和商店已经占据了半块街道,这是商业的小镇,摆放在街头的农具,被早年的铁匠陌生地揣摩,机器时代造就的文明,让一代的木匠、铁匠、石匠、瓦匠、漆匠、皮匠、杀猪匠等手工匠们失业。黑炭这个学过几天木匠的壮汉,团结着周围的一批光棍,喝小酒,唱小曲,至今还是没混出眉眼的无业游民,但它成为一座村庄酒席上的“活宝”,有他的场合才有此起彼伏的笑声。
这些年让我最开怀的事,莫过于靠着墙根晒太阳,抽一锅旱烟,端一碗饭吃,吼几句小曲。这种原地不动的坚守,对于没混出眉眼没干出名堂又半途而归的人来说,不往外走,正是最远的出走,再往回走,才是醒悟的皈依。村里人说:黑炭靠着麦草垛,不出一分钟就能去梦游。
夏家湾响动着三轮车传带脱粒机飞转的打麦声,田野里流传着玉米抽天花挂胡须的声息,空气里弥漫着豆菜蒸馍刚揭开锅的香味,这个时候,生长在地里覆没过山道的野草茂密的须芽,和盘来盘去的葛条还缠着我,院子里草木灰画下的圈和蜘株结在檐下的网还绕着我,葡萄架和忍冬藤疯狂延伸的叶须还追着我,它们都舍不得我。
今晚露水重,明天太阳就红。葛条缠住许多树,许多树守卫着家园。在悲欢离合的许多事里,喜乐是炊烟按时升起,忧虑是霉尘交织宅院,葛条缠住苔藓铺实的道路,缠住电壶一般粗的大树,缠着带上水土离乡十几年的人又回来,陪伴空心孤魂的村庄,和掉光牙的人。
我从山中来,挖回一葛条,凝望这满长着野地乡情的青藤和绿叶带来的绿意和生机。夏家湾的夜空依旧明净,深邃,澄澈,高远,当繁忙和焦灼了一伏的土地开始板结,我毕竟其力已无法翻耕,坚硬的泥土很需要一场淋漓透雨的滋润。
坐在故乡的屋顶,我荒冷地觉察到,只有这样的漆黑才配称夜晚,这样的星空才告慰生命。我未曾从这里离开过半步,我决心让村庄变活,凭靠祖先的留存,留住山沟那条河,留住一沟两坡和月牙形的村落。逝水流长,时光与流水从此缓慢而停滞,在乡风芊绵野草浅涌的岸边,我打算坐在明月清风里终老,只有在一丛丛葛条野生的地方,我年老的白发、蹒跚的步态和脸上的皱纹才没有人笑话,就像宿根的葛草一进入严冬就自然枯黄,而面对春天的雨水时,万千凋敝又升华为新生之美。
葛条缠住许多人。翻开岁月的旧账,时光将把全部的经历毫无保留地赠予我,把逝去的往事原原本本地归还我。我反复梦见小时候,反复流连在茵茵软软的草坡上孩童般欢奔。我隐隐虚虚失落,在这隅世间,从此开始去追究和检索过往岁月所有的落尘与痕迹。
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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